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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一年夏天的事

  廖琼

  傍晚,我和妈妈在后院的凉椅上坐下来。桌上一壶香片,飘出茉莉淡淡的清
香。向晚的凉风柔柔地吹着,送来院子里秋千架上小儿女的欢声笑语。

  八岁的飞飞叫道:“妈咪来,好好玩儿哦。”

  五岁的妞子便跟着哥哥嚷嚷:“妈咪来,妈咪推我。”

  我笑着向他们挥挥手:“你们自个儿玩,妈咪累了,要歇会儿。”

  妞子马上扭头对哥哥说:“妈咪累了,要歇会儿,你不要去烦她。”

  “哼,妈咪不来,看谁推你。”

  “哥,哥,你推推我,好不好,好不好嘛?”……

  我和妈妈相视一笑。妈妈忽然俯身向我悄悄问道:“哎,上次电话里你说的
飞飞的那个事,现在怎么样了?”

  我愣了一下,想不起来是什么事情。

  妈妈又说:“就是那个,那个飞飞总喜欢玩他的牛牛,还想要看妞子尿尿的
事,你怎么都忘了?”

  妈妈皱着眉,责备我道:“这么大的事,你一点都不上心。”

  我才想起来,“哦,那事儿呀,早过去了。我和他的老师和医生都谈过,他
们都说很正常,一切顺其自然。小孩儿到了那个年龄,什么都好奇,我买了几本
他老师推荐的小人书,照着解释给他听。他现在基本上懂了,也明白这是个人的
隐私。现在的问题是妞子,一天到晚缠着我问小孩儿怎么生出来的,还在床上做
了一个窝,要我下蛋给她看看。”

  妈妈一口茶喷了我一身。笑过以后,她若有所思地说:“嗯,还是这儿好,
这种教育方式好。”

  我心念一动,问她道:“妈,您是不是想起那年夏天,我们院儿里的事了?”

  “可不是吗?那一年夏天,你也就飞飞现在这么大点。日子过得真是快,一
晃都快三十年了。”

  我和妈妈都感叹时光流逝,岁月无情。但是三十年前那个夏天的事,我们都
还清清楚楚地记得。

  那一年夏天,和以前每一年的夏天一样,是家乡一年里最好的季节。春天的
阴雨连绵、秋天的灰败萧瑟和冬天的潮湿阴冷,令我多少年以后想起家乡来,都
还有一种逃离的庆幸。只有夏天,明快爽朗,永远是我的思乡梦里不变的底色。

  我们院儿,也就是我们的市委宿舍大院,座落在市区地势最高的梅山上面。
我们叫它老院子,以别于它旁边叫新院子的市委大院。我们院儿也的确老,是一
座古庙改建的。从高大的庙门进来,迎面一个大天井,走过天井便是大殿。围绕
天井和大殿的一圈回廊后面,一间紧挨一间的房间,便住满了我们市委二十几户
家属。天井本属公用,但是家家户户各显神通,你用竹篱笆圈出一个菜园子,他
在门口砌一石桌子,偌大一个天井,被切割得七零八落,虽然毫无章法,却乱中
自有它一份和谐。

  那天是星期天。一大早起来,天井边的水龙头前面就排起了长队。星期天,
洗衣服、打扫卫生、做比平时丰盛好多的饭菜,都需要水。有些勤快的主妇,像
我妈妈和隔壁的罗阿姨,天不见亮就起来了,等别人拎着水桶出门的时候,我们
两家的水缸已经满满当当,衣服也已经洗好了。妈妈和罗阿姨相帮着在几棵树上
扯起绳子,大大小小的衣服便象万国旗一样在院子里飘扬起来。她俩不知疲倦地
爽朗地谈笑着,俩个女人的情分,因为这份不约而同的勤快,自然而然地亲厚起
来。

  罗阿姨的老大小文,早早起来朗读了半天课文,然后趴在他家门前的石桌子
上做功课。

  妈妈问他:“小文,你的假期作业不是早就做完了吗?又在忙什么呢?” 
小文抬头,很文静地对妈妈笑笑,没说话。

  罗阿姨轻声对妈妈说:“跟胡三娃借的五年级的课本,在预习下学期的功课
呢。”

  “哦,难怪呢,小文这年年第一名都怎么考的。”妈妈说着话,一转脸,冲
自家门口高声叫道:“小萱,在屋里干什么呢?这一早上就没见你摸过书本。你
那假期作业还有多少没做完呵?”

  姐姐正在镜子前面卷刘海儿,听妈妈语气不善,赶紧跑到门口,答应道:
“还有一点就做完了嘛。今天我们宣传队有排练,我梳好头发就要去。”其实和
小文同班的姐姐功课并不差,而且她能歌善舞,是班上的文艺委员,还是学校文
艺宣传队的台柱。

  等姐姐神采飞扬地站在院子里,妈妈的脸色才多云转晴。罗阿姨啧啧称赞道:
“看看这小萱,真是越长越漂亮。以后拍电影去。”

  “谁要拍电影去呀?”在另一边洗衣服的徐阿姨搭话道。然后她看见顾盼生
姿的姐姐,随即说道:“哦,我说是谁呢,当然只有小萱了。说实在话,这院儿
里呀,我也就服你们两家:家规好,教的孩子又懂事,又有出息。”的确,徐阿
姨的清高是出名的,等闲难得和别人搭腔。

  妈妈投桃报李地对徐阿姨说:“你们丹丹又哪点差了?”

  正说着,徐阿姨的独生女儿丹丹就过来了。她拉着姐姐的衣角,羡慕地问:
“小萱姐姐,你又要去跳舞呵?我什么时候才能加入你们宣传队呀?”

  姐姐说:“丹丹你没问题,一开学你上三年级,就可以加入宣传队了。上次
我们汪老师看了你们班跳的‘朵朵花儿向阳开’还说呢,那个领舞的丹丹,再过
两年又是一个小萱。”

  丹丹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花。徐阿姨说:“我们丹丹做梦都梦见进宣传队跳舞
呢。”

  姐姐花蝴蝶儿一样飞走了。

  我和小文在石桌子上做功课。我喜欢跟着小文做功课。我有不懂的去问姐姐,
姐姐总说我笨,连这都不懂,但小文每次都是很有耐心地给我解释。

  丹丹过来叫我去新院子玩儿去,我却宁愿和小文在一起,就跟丹丹说不去。
没想到小文说“我跟你去”然后飞快地收拾好东西,和丹丹走了。我不好意思改
口,只得怏怏地看着他们欢快地跑出去了。

  好在一会儿来了俩个卖花生的农民,院子里马上热闹起来。夏天的买花生和
晒花生,在我们院儿里是一件盛事。我们家乡出产花生,尤其有一种土话叫着
“贼娃子花生”的,粒儿小,饱满,吃在嘴里,满口流油。那天俩个农民的筐子
里,装得满满的正是我们都喜欢的“贼娃子花生”,因此满院子的人都出动了,
把个花生挑子团团围住。

  每当这种时候,罗阿姨家隔壁的胡叔叔就该大显身手了。五大三粗的胡叔叔
军人出身,惯会讨价还价。说起来也是生活的磨炼,胡叔叔的老婆很不贤惠,又
懒又馋,自己养得肥肥白白的,家里四个正在长身体的儿子却饿得一天到晚像四
条小狼一样绿着眼睛找吃的。老婆不管事,孩子又多,胡家的日子就过得很糟很
乱。再糟乱日子也得过下去,胡叔叔因此练得一身拳打脚踢的持家本事。

  胡叔叔一上来就说:“哎,我说你们这花生都怎么种的?──一年不如一年。
看看这一颗,还没出浆呢,就挖起来了。”

  俩个农民马上大叫起来。年长的说:“这位大爷,话可不是这么说的。今年
雨水好,花生出得比哪年都饱满。一大块地,那还能没几颗嫩橛子呢?”

  年少的抄起扁担就要走:“嫌我们的花生不好,我们走。”

  胡叔叔上前一把拽住,教训他道:“走?这么容易走的?我们这么多人都出
来了,买卖还做不做了?东西好歹另说,再癞也得出个价儿呀。”

  于是农民出了个价,胡叔叔还个价,农民作势要走,大家纷纷嚷道:“走什
么走啊,你价钱好点,我们这么多人都给你包圆了,省得你走多少冤枉路啊!”

  其实在我看来,胡叔叔的讨价还价真没什么水平,他只不过是以势压人,就
像管教他家那几个儿子一样。但是院儿里众人每次都是这样让胡叔叔在前面冲锋
陷阵,大家在旁边敲边鼓,齐打伙儿地把价压下来。

  不管怎么说,价讲好了,大人们七手八脚地挑花生,俩个农民手忙脚乱地过
秤,收钱,喧嚣了好一阵才算尘埃落定。农民挑着空筐子走了,院儿里的人搬着
花生各自回家收拾。

  满院子都沉浸在一种激动过后的宁静与温馨之中。妈妈和罗阿姨拖出洗澡用
的大木盆,接满水,花生倒进去,立刻弥漫出一股土腥味儿。在水里泡上几分钟,
花生壳上的泥土就溶在水里,露出白白胖胖的身子。换水再洗一遍,然后妈妈把
花生分装在一大一小两个筐子里。沉在水底的饱满结实的进大筐子,我知道那是
要用大太阳晒乾,然后装进家里那口大缸子里作一年的存货──待客的油炸花生
米,过年的炒花生,都要从里面出的。浮在水面的嫩橛子,放进小筐子,待会儿
用盐水一煮,就是我盼了半天的美味儿。

  但是那年的花生实在是好,那些半浮半沉的都被妈妈捞进了小筐子,还是刚
刚盖住个底。妈妈看看我的脸色,又从大筐子里捧出满满两大捧放进小筐子,我
才欢天喜地地端起来回家去。

  小文的弟弟小武端着他们家的筐子过来,我大大方方地给他看我的,他只瞟
了一眼,就回头不依不饶地对他妈嚷道:“妈,这太少啦,还不够我一人吃的。”

  罗阿姨一边给他添花生,一边数落道:“你就知道吃,什么时候像你哥哥一
样让我少操点心,吃多少我也认了。”

  小武噘着嘴,委屈地说:“家里你天天叨叨,学校老师也天天这么训我,天
底下就哥哥最好了,我怎么能跟他比呀?”

  我把花生煮好,耐着性子扇凉了,才抓起一把,跑出去找小武。小武已经吃
上了,两只手抓满花生,烫得嘴里直嘘气。

  妈妈和罗阿姨正在院儿里铺开凉席晒花生,看见我们俩都叫起来。妈妈说:
“你怎么不等你姐姐回来一起吃呀?”

  “姐姐她们每次排练完了都有点心吃。”

  “是呀,可是你姐姐每次都是拿回家和你一起吃的。”

  我自知理亏,怯怯地说:“我吃完这几颗就不吃了嘛。”

  小武不等罗阿姨开口,就乖乖地说道:“妈,我也吃完这几颗就不吃了。”

  妈妈和罗阿姨就都忍不住笑了。罗阿姨问道:“呃,小文呢?怎么这半天都
没见他的影儿啊?”

  我赶紧说:“小文哥哥和丹丹去新院子玩去了。小武走,我们去找你哥哥回
来吃花生。”

  徐阿姨在她家门口叫道:“看见丹丹也叫她回来,我们的花生也煮好了。”

  我和小武一边答应着一边跑。我后来回想起那天的情景,就像一幅风景画,
一边是风和日丽,天高云淡,另一边却乌云翻滚,风暴雷霆,两边怎么也融和不
起来,而我和小武吃着花生欢蹦乱跳的身影,便是那条触目惊心的分界线。

  那天不等我和小武跑出院门,小文和丹丹他们就回来了。他们不是自己回来
的,而是被一大群人,卷裹着,挟持着,一阵风似地,呼啸着冲进院子的。

  一进院门,丹丹疯了一样一头冲进家门,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哭声传出来。

  胡叔叔的老三胡三娃是被他爸拎着耳朵拖回来的。胡叔叔一把把胡三娃掼倒
在地,然后利索地解下皮带,二话不说就没头没脑地抽了起来。胡三娃倒是没哭,
光着膀子跪在地上,倔得像一块石头。他背上很快地便青一道紫一道的了。

  小文吓傻了,两眼发直,浑身打抖。罗阿姨拉着他的手,问他:“小文,怎
么哪?究竟出什么事了?你说话呀!”

  小文“哇”地一声哭出来,哆哆嗦嗦半天才说:“妈,妈,我不好了,我坏
了。”

  罗阿姨抬手要打小文,颤颤巍巍地没打下来。妈妈把罗阿姨和小文推进他们
家,还把门关了起来。

  围观的一大群人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都是我们市委的家属。没有一个人
站出来明明白白地说发生了什么事,好像大家共同守着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。可
怪的是,也没有人真正保持缄默,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一些没头没尾的话。

  “听说是在办公楼后面的花园里。”

  “才这么大点年纪就……,以后怎么得了?”

  “这叫丹丹以后怎么做人啊?”

  “胡三娃这顿‘笋子炒肉’可是吃饱了,小文好像还没挨打耶。”

  “子不教,父之过呀。”

  大人们摇着头,说着话,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,可我却莫名其妙地,从他们
的脸上,看见的全是盛宴过后的满足。

  那天胡三娃在院子里跪到半夜才回家。丹丹和徐阿姨的哭声时断时续,最后
慢慢平静了。小文家门窗紧闭,一点声息都没有。我躺在床上还在惋惜那顿煮花
生吃得太冷清,暗自庆幸这天终于过去了,明天又可以去找小文哥哥玩儿了。

  我从睡梦中被一阵莫名的骚乱惊醒,只听见院儿里纷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
声,有人在吼,“快,快,快去找车。”还有丹丹的嚎哭,夹着一声声凄厉的
“妈妈,妈妈呀!”,叫得人心都揪紧了。

  我们冲出门去。天刚蒙蒙亮,院子里已经聚了一大群人,都望着丹丹家门口。

  有人说:“听说是上吊,好在救下来了。”

  “丹丹吗?这么小点就……?”

  “丹丹懂什么,是她妈。”

  罗阿姨和小文他爸也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。罗阿姨使劲伸着脖子,青筋都暴
出来了,看她那难受样儿,好像上吊的是她。小文他爸黑着一张脸,把罗阿姨拉
进去,砰地一声关上了门。过了一会儿,就听见一声暴响,然后是罗阿姨撕心裂
肺的喊“小文!”。

  妈妈和爸爸惊恐地对视一眼,跑过去,爸爸一脚踢开小文家的门,我们一家
人前脚踩后脚地冲了进去。

  小文人事不醒地躺在地上,半边脸都是紫的,血从嘴角流出来。罗阿姨披头
散发地坐在地上,小文他爸手提着一只皮鞋站着,嘴里还念叨着“打死你,打死
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。”妈妈扑过去,摸摸小文,然后回头跟爸爸吼道:“快,
快,快去找车。”

  结果那天徐阿姨和小文同时进了医院。徐阿姨过了几天就出来了,小文在医
院里呆了一个多月,出来以后就再也不是过去的小文了。他的左耳严重损伤,波
及到右耳,听力降到几乎为零。他从此就不怎么说话,到后来简直像天生的聋哑
儿。学习成绩一落千丈,八一年高考,他的成绩刚刚过录取分数线,按说能上我
们市的师范学院,但是体检听力不过关被刷了下来。再后来还是他爸妈开后门,
才把他弄进一家工厂看大门。他开始一直上夜班,后来结了婚,厂里照顾他,想
给他调成白班,他死活不答应。于是就一直上夜班,过着晨昏颠倒的日子。

  胡三娃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,在社会上混,后来加入了一个流氓团伙,做了
好几起大案。最后一起是轮奸少女,受害者才十一岁,引起公愤,又赶上“严
打”,就被判了死刑,枪决了。

  丹丹当然没有进宣传队。他们家后来没多久就搬走了,是丹丹她爸主动要求
调到邻县去工作。丹丹后来没有考上大学,也没有像我姐姐一样上舞蹈学院。她
在一家食品商店卖糖果,一卖就是十几年,听说最近两年下岗了,到处打零工挣
点小钱。

  我问妈妈:“妈,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我记得姐姐问过您一次,您训斥
了她一顿,说小孩子不该问的就别问,还打了她一巴掌,吓得我就再也没敢问您
了。”

  妈妈叹口气说:“暧,说起来真是什么事都不算。罗阿姨告诉我,说是小文
说的,那天他们三个在办公楼后面的花园里打‘官司草’,正打得来劲儿,丹丹
说她要去尿尿,俩个男孩儿就埋怨她扫兴,然后胡三娃说要不就在这儿尿算了,
反正也没别人。丹丹开始不愿意,胡三娃说我们也跟你一起尿好了。东说西说的
丹丹也就答应了,他们到一棵大树后面,仨人围着树尿尿。丹丹害羞,磨蹭半天
才脱了裤子蹲下来,胡三娃已经尿完了。然后他看着丹丹,不知怎么就忍不住伸
手摸了一下她的屁股,丹丹吓得顿时大叫起来。那天也是该当出事,本来星期天
办公楼没人的,偏偏那天就有几个人在那儿打牌,出来一看还了得,也跟着大喊
大叫起来,把前院的人也都叫得聚过来看热闹。然后一帮人像押犯人一样把他们
押回来,然后就闹得不可收拾。”

  妈妈说着眼圈都红了:“真正是造孽呀!就这么点事儿,生生毁了三个孩子
的一生。”

  我鼻子发酸,一股热热的东西从心里涌上来,喉咙紧紧地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可怜小文,他这一辈子,恐怕都会躲在黑夜里不出来了。

  俩孩子玩儿够了跑过来。

  飞飞叫道:“妈咪,您怎么哭啦?”

  妞子也跟着嚷嚷:“外婆也哭啦。外婆乖,不哭,妞子在这儿呢。”

  妈妈含着泪笑起来,把妞子搂在怀里。

  我揩干脸上的泪,站起来,紧紧攥着孩子的手,说:“乖,咱们回家去,妈
妈给你们切西瓜吃。”

  全文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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